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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墨林的生命似乎和台灣小劇場不能分開。(白水 攝)
專題 專題/爬梳台灣小劇場──脈絡與傳承初探

翻轉迭變,只問何為自我

王墨林與台灣小劇場

與台灣小劇場生命結合的王墨林,外求社會的改革,而所謂葛氏訓練體系者,則傳授嚴謹的内化;前者毫無章法,鑽研槪念與現象;後者體系完整,集中内省與能量。在兩者變與不變之間,其實都在追求一個存在的源頭:自我。

與台灣小劇場生命結合的王墨林,外求社會的改革,而所謂葛氏訓練體系者,則傳授嚴謹的内化;前者毫無章法,鑽研槪念與現象;後者體系完整,集中内省與能量。在兩者變與不變之間,其實都在追求一個存在的源頭:自我。

只要是台灣劇場圈內熟識王墨林的朋友,每隔一陣子碰見他大概衝口就會問:

「你不是不想管劇場了 ?」然後王墨林或許會委婉和氣地回答:「我聽到電話留言的事情,都好像滿需要我的。」曾經記憶成長環境裡的陰潮霉濕與躁動不安,除了以「冥頑的惡行」來逃避制式化,王墨林總不忘詛咒自己處於某種邊緣與虛無,甚至還帶點日本櫻花式的凋零傷感,好像是命中註定的一樣。戲稱自己愛和朋友打屁鬼混,也許就是不斷附著於這樣隨和交融的情誼,這片暗黑的櫻花花瓣,才會持續飄零在「黑盒子」的一個角落裡。

公開顚覆.公開否定

從八〇年代初期起,一窩蜂留美學習戲劇的年輕人開始回流台灣,有的滿懷抱負創立劇團,有的以西方論述介入與記錄當時洶湧澎湃的小劇場運動中,有的積極開闢自己的表演舞台。當時卻有一本不甚起眼的劇場論述《都市劇場與身體》,記錄著另一種不同於西潮觀點的台灣小劇場拓荒運動史;王墨林說,這本書寫了就讓它尷尬地「攤」在那裡。

事實上,王墨林還做過更恐怖的事,就是在九〇年代後,公開逐一推翻他自己在那本書裡提到的劇場觀點,不論是「中國人的身體」,還是小劇場美學。在充斥後現代情境的台灣社會裡,王墨林不僅大聲提「總結」之語,還悍然強調小劇場歷史傳承的重要,清清楚楚向不太在乎他的文化環境與劇場觀衆,交代他每個時期的思維與主張。

同樣地自我追尋

相對之下,算是台灣小劇場主流脈絡之一的「葛羅托斯基」傳奇,總能以不同形式、創作或說法,變身藏於台灣當代的各種劇場現象,然後在某些關鍵的時機下,又突然現身成爲一股「劇場大師熱」。王墨林外求社會的改革,總是單打獨鬥;所謂葛氏訓練體系者,則傳授嚴謹的內化,講究師徒的互動。前者毫無章法,鑽研概念與現象;後者體系完整,集中內省與能量。在兩者變與不變之間,其實都在追求一個存在的源頭:自我。

王墨林一向認爲小劇場創作,應該回歸生命本質;台灣小劇場的歷史傳承斷裂,他也是隨著環境不斷轉變。他在其中碰見很多困惑和矛盾,目睹年輕一代與社會主流價値觀的移轉,以及國外一切潮流的影響。有人說王墨林很堅持,其實不然;他只堅持自己的存在本質,從而不斷思考在社會環境從事藝術創作的意義是什麼?

「王墨林的生命似乎和台灣小劇場不能分開。」從參與前衛改革型的小劇場表演(如一九八七年的《拾月》),到規劃執行「行動劇場」系列(如一九八八年《驅逐蘭嶼的惡靈》),以及因受歐美六〇年代表演藝術思潮影響而提倡的觀念藝術(如策劃《二〇〇〇新肉體主義宣言》等),到爲了避免只談社運而把劇場表演談死,轉而思考美學理論而成立「身體氣象館」後所推動的策展計畫(如一九九三年身體表演藝術祭等),以及近年來沈澱的編導(如一九九七年的《Tzou.伊底帕斯》與二〇〇〇年的《黑洞》)與長年不輟的寫作,這一切雖然豐富多彩,但王墨林不認爲自己到了足以「概括結論」的時候,下一個階段是什麼都還是個問號。「我不是對做劇場有興趣……而是我對自己,對人和我與對象之間的關係有興趣,我喜歡他們把慾望和生命裡的情境,不論以排練、談話或辯論的形式交諸於我。」可是這些跟王墨林當初進入小劇場的心態,很不一樣。

初懷社會改革的理想

留日三年的王墨林甫回國時,除了嚮往日本社會徹底西化卻又獨具自省的文化氛圍 外,對於當時處於解嚴邊緣,文化思維只有文字性概念的台灣社會,懷抱了滿腔的改革理想。與他友好的一批蘭陵劇坊成員如卓明、金士傑與馬汀尼等,逐漸在當時文建會的支持下,成功地運作;他則選擇社會運動的路線,希望以改革社會體制的方式,解決台灣社會的問題。

王墨林參與台灣小劇場的第一個演出project是《我的鄕愁我的歌──海盜版》。問他幹嘛挑釁林懷民?王墨林說,年輕時看林懷民的舞作例如《薪傳》都很激動,當時三、四十歲一代的知識分子,文化美學或多或少都是受到林懷民的影響。然而等他見過世面、從日本回來以後,卻發現台灣的文化與美學怎麼「還是這樣」,就很反感。長期「狙擊」觀察林懷民的作品,雖然讓王墨林扮演一個不是頂討喜的角色,但他卻能從中思考台灣的前衛要怎麼走。接著,在《拾月》與一系列的「行動劇場」計畫後,王墨林離開了《人間雜誌》的工作,與鍾喬合作成立「民衆文化工作室」,後又因美學理念不合而分道揚鑣,遂創立屬於王墨林自己的「身體氣象館」。如今,鍾喬轉變成爲「民衆劇場」的核心創作者,成立「差事劇團」,而王墨林也向文建會申請經費,籌製演出他第一部大型劇作《Tzou.伊底帕斯》,並於國家劇院演出。在幾次計畫賠錢、耗損之後,王墨林一如以往地表示,好想回到簡單的生活裡,他說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,好多書沒讀,還有好多朋友沒有好好聊、好好交往。

屢發驚人之語

原以爲言盡至此,王墨林眼裡該少了光芒,但一談到一九八六年來台的日本白虎社表演,他斬釘截鐵地說:「那是一次對台灣劇場表演思考的轉捩點!」當時白虎社的表演非但不能只被定位爲前衛藝術,又有其異國情調與民族特性,而表演形式又以身體造型如剃光頭、塗白粉等爲主,衝擊了台灣劇場界,於是大家開始往表演形式的方向思考,王墨林自己則轉而琢磨「中國人的身體」的內涵與概念,關於「身體」的議題也一下子跳上抬面,成爲劇場議題。

除了鍾明德爲文引薦碧娜.鮑許之外,還有以人在精神分裂狀態的游離性爲呈現的羅伯.威爾森的意象劇場,同時劉靜敏和陳偉誠也在外雙溪的鄭成功廟做呈現,並在蘭陵劇坊傳授葛氏訓練。不論是受白虎社影響而成立「太古踏舞團」的林秀偉,或是帶有碧娜.鮑許風格的河左岸劇團創作,或是講身體論的王墨林也好,當初所談的內涵其實都不夠豐富,僅僅是概念而已;幾乎每個人都在找表演形式,那時王墨林也一直受日本舞踏的影響,於是提出了中國人的身體(生態學)一說。經過多年沈澱反省之後,儘管他還是認爲台灣人的身體很虛無,他認爲自己當時那樣的說法有問題;也許像秀琴歌仔戲等野台戲,或金枝演社的《胡撇仔戲──白小蘭》,也是一種「台灣人的身體」。然而大約到了九〇年初期,王墨林又發出驚人駭語:「台灣小劇場死了!」這句話甫出口,並沒有獲得多少共鳴;只是今天,當象徵台灣小劇場領地的台北牯嶺街小劇場,即將改採商業性經營之後,小劇場似乎是活生生地「死」攤在我們面前。

側看葛氏在台影響

爲什麼葛羅托斯基表演訓練體系會在同時引起回響和效習?爲什麼葛氏對台灣有影響,對最先翻譯葛氏著作的中國大陸和日本,卻像絲毫不留任何痕跡?王墨林倒認爲,葛氏對東方影響不大;對台灣的重要性則在於它有一套非常完整的系統,對台灣來講,相當足夠。然而當劉靜敏創立優劇場,逐漸脫離葛氏訓練,開始提出「台灣人身體」、「東方人身體」等口號之後,又以太極導引、車鼓陣或進香行腳等民俗儀式,追溯本我,雖然如「溯計畫」其實仍有葛氏翻版的嫌疑,但從優劇場於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的《鍾馗之死》顯見,優的創作巳經與概念中的葛氏截然不同。

我們在優劇場轉型的片段中,感覺非常混亂;王墨林認爲根本問題在於,劉靜敏沒有總結自己的每一個階段,也許她也在摸索,所以我們不曉得優劇場怎麼走過來,從優的作品也找不到那個過程,沒有系統化的積累。同樣地,王墨林也認爲葛氏體系的完整,並非爲了表演performance,而是作爲演員內化的訓練,過程比結果還重要。從優劇場所強調的「靜心」,與葛氏從「動」中尋求恍惚與眞相的道理,兩者其實毫不相同;中國概念下的文化思想,既有豐富的儒、道、釋三家讓後人垂手可得,當然葛氏體系強調的神聖境界,儘管容易被東方人接受,卻不容易得到延續。

反對身心靈之說,直指人性

信仰了上帝的王墨林,對於當前文化界流行「身、心、靈」之說,抱持相當批判的態度;社會現實是父子相殘的人倫悲劇不斷,台灣人的身體在虛無裡荒廢,而精神趨向黑暗與沈淪,這樣的根本問題不去解決,卻有愈來愈多的菁英往中國概念的「修身養性」之說內省,與現實社會完全脫節。還在跟上帝處於一種「討論」關係的王墨林,非但無懼於面對黑暗的自己,他還要挑戰當代劇場表演的意義;如果一個「劇場」沒有跟社會發生任何關係,那麼這樣的劇場,不能成立。自嘲自己人格不成熟的王墨林,他會替朋友賣雜貨、剪報打工,也許就是那一句話:「我好想回到自己的生活裡」,才能總結所有存在的意義吧!

延伸閱讀:

關於台灣小劇場界的發展

第11期王墨林〈兩岸三地前衛戲劇會談〉,p.60

第16期牛耕雲記錄整理〈小劇場的三方聚會〉,p.51

第39期特別企畫〈一九九五小劇場回顧潤十年〉,p.l7

第46期紀蔚然〈歷史脈絡中的小劇場〉,p.98

第82期祁雅媚〈專題報導:實驗劇場的劇場實驗〉,p.66

第88期陳梅毛〈世紀交替承受「輕」──記「台北小劇場年終藝術節」港台劇評人座談會〉,p.92

關於王墨林

第22期江世芳訪問王墨林〈我從布魯塞爾回來以後……〉,p.56

第42期史玉琪〈一粒不安的種子──王墨林〉,p.32

第89期江世芳〈王墨林,這是你的責任〉,p.92

第95期陳正熙〈在私人夢靨與集體記憶之間的一道裂縫──評王墨林的〈黑洞〉,p.87

關於王墨林的身體觀

第19期特別企畫〈坦蕩蕩面對赤裸裸──從骨迷宮事件看裸體的藝術〉,p.10

第43期周思芸、李立亨記錄整理〈台灣劇場有沒有「身體」?──王墨林vs.劉靜敏〉,p.61

第52期特別企畫〈密探東方身體觀〉,p.35

第83期王墨林〈「野戰之月」的左翼劇場美學〉,p.83/王墨林〈肉體與時間的物體化──〈差異.共振#2〉觀後〉,p.86

關於葛羅托斯基在台灣

第75期紀念葛羅托斯基(1933.8〜1999.1):劉靜敏〈感謝您,葛羅托斯基先生〉,p.82/鍾明德〈你我相遇是一種緣份,但是……〉(上),p.84

第76期紀念葛羅托斯基(1933.8~1999.1):鐘明德〈你我相遇是一種緣份,但是……〉(下),p.90/陳偉誠口述、厲復平整理〈寂靜地奔跑─與葛羅托斯基工作的過程,p.86〉

 

(本刊編輯 傅裕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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